我有機會就央求流亡藏人說流亡事。

2005年在達蘭薩拉秋囊旅館和師父一起吃莫莫(蒸餃)時,我問師父說家鄉事,師父只淡淡說,流亡出來後因持美國護照回過家鄉兩次,我追問為何只兩次?師父反問我:「人事全非,回家鄉做什麼?」

我也問過巴理仁波切八十年代才流亡出來,以前在西藏境內做什麼?仁波切也只笑瞇瞇說,不能穿僧袍只得穿俗人的衣服,耕種勞動多年,自己設法修行。我在佛學會和寺院所遇流亡藏僧也總是說走了20多天一個多月不等,三言兩語地簡單帶過,問不出來,也許修行使人不以為苦吧。

我常想起蘇佳學生告訴我在流亡途中掉下懸崖那女孩的滿臉眼淚,學生說她永遠忘不了,我也忘不掉那等待死亡女孩的驚恐與絕望。流亡途中究竟發生何事?我很想知道流亡途中的真相,終於因後續的田野調查讓我有機會詳細聽聞流亡事,洛桑真是說故事的高手,擁有說故事的力量。聽洛桑仔細說起流亡途中,我才明白流亡的苦不只是在穿越邊境前,到達尼泊爾後仍是危機重重。

1992年洛桑付了600元人民幣給帶路人,自拉薩搭人蛇專車經日喀則、拉孜到邊境下車。司機走人,大家才發現帶路人只聽說很多逃亡路線及細節,卻從未走過,600元人民幣找來的是熱心人士,並沒有實際經驗,所謂的邊境還有400公里之遙!

眾人設法到達薩嘎後,17個同路人中有5位青壯年男子認為逃亡路線不對,另行找路,剩下12人,有一個13歲少年、一殘疾僧人、二尼師、一姑娘、一德格僧人、六男人。這12人結伴作伙自薩嘎走過雅魯藏布江,尋找真正的邊境,花了一個月實際步行23天,穿越喜馬拉雅山,到達尼泊爾的博克拉,再到加德滿都的西藏難民接待站。

洛桑揹了個中型背包翻越喜馬拉雅山,背包裡有10斤粑,七八本資料,一本課誦經文,還有一雙鞋子。我問為何沒有換洗衣物,洛桑回我:衣服都穿在身上啦。我再追問穿一個多月的衣服是否變成一身破爛?洛桑大笑說:「到難民接待站時何止破爛,衣褲滿佈蝨子!兩雙鞋子全開花脫底了,第二雙鞋子還是用路上撿到的鐵絲和粗繩把鞋面和鞋底綁在一起,才勉強撐到接待站。」

我問洛桑帶著資料跋山涉水不累嗎?洛桑說:「累啊,走到後來粑吃完了走不動時就把整個背包扔了。但是走不了幾步見難友們人人都揹著背包舉步維艱,只有自己輕鬆無負擔,心裡過不去,忍不住接了同伴的背包一起分擔負荷。丟了自己的背包揹別人的背包,也沒輕鬆到。」

我還好奇流亡途中怎麼睡覺?帶帳篷睡袋嗎?洛桑說:「我們是逃難,要步行翻山越嶺一個月,沒有人會帶帳篷睡袋,大家就地躺下便睡。德格僧人有一件毛毯,我身上穿了羊皮袍子的藏裝,二尼師和姑娘什麼都沒有。我們五人捱著一起睡,毛毯橫蓋五人的上半身,羊皮袍子橫蓋五人的下半身,一個人翻身,大家一起翻身。」

一起睡?那麼女人有沒有被性侵害的危險?洛桑說:「怎麼會?大家一起逃難,粑吃完了在山上遇見牧民,有錢的出錢湊在一起向牧民買粑共享,我最有錢,約帶了800多元人民幣,二尼師和姑娘什麼都沒有,我累了倒地一睡,她們會弄好粑照料我,尼師有一天病了走不動,我揹了她一天,流亡途中不分彼此相扶持,安危一致共患難。後來到接待站大家就散了,我隻身初到達蘭薩拉生活困苦,她們來朝聖順便來看我,她們坐在床沿聊起在印度有親戚過得比我好,走了之後,晚上我睡覺一打開毯子,抖出一疊鈔票繽紛而下,原來是她們給我的。」

有生命危險嗎?洛桑說:「當然有,有的藏人從境內出發卻沒有到達難民接待站,從此不見人,就表示路上出事了。自薩嘎到尼泊爾邊境,路不好走,一不小心就完了。到尼泊爾邊境也有不同的危險,我們自邊境到博克拉,走了8天,一身破爛污垢,一看就是偷渡的難民。要躲避尼泊爾軍警抓偷渡客,又要提防不肖軍警惡民搶劫,不過一般而言成群結伴的難民較安全,因為難民強悍遇險會玩命。一次難民六七人經過尼泊爾村莊,20多個村民想洗劫難民,一流亡藏人左右各攬住一個村民就往崖下一跳,乾脆一起死,不料兩村民受傷這藏人沒事,其餘村民只想搶錢不想玩命,要難民趕快走。一些西藏難民婦女就是在成功穿越邊境到尼泊爾後被強姦,曾聽聞一女被8人輪姦。」

洛桑和我紅了眼說不出話來。

流亡藏人在流亡途中有時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,聽聞到的都是流亡成功或被逮捕入獄的例子,訴說流亡途中的辛苦與驚險,而流亡失蹤的難民卻無法訴說任何艱難驚駭,因為死人不會說話,在中陰身中其悲慘經歷說與誰聽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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